《过春天》:时代的切片
2019-06-20 10:11:5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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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陈璐

2014年冬天香港下雪了。佩佩在飞鹅山抓到的那片雪花,完成了她想感受真正的冷的愿望。

然而陪她看雪的不是JO,下雪的地方也不是日本,青春本就无疾而终,所有计划早有变化,心里以为的和现实存在的差距,岂止空间维度的距离。在瞬息万变的生活中,原本没有什么被称作残酷,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,生命倏忽,草草而过。

货车司机的时代遗产

因地缘的特殊性,寻根的隐线贯穿港片几十年,早期大陆移民香港的人,背井离乡的不适之症,97回归后和大陆亲妈,一个中国却隔阂颇深的身份怀疑,再到后来深港之间“单非”(父母有一方不是香港人,在深圳和香港两地生活)、“双非”(父母双方都不是香港人,但在香港上学)孩子的生存状况,同胞是真的,不亲厚也是真的。

和母亲生活在深圳出租屋的佩佩,拿着香港身份证,在香港读书,每天花三五个小时穿梭在深圳和香港之间,把很多参加校园活动的时间贡献到奔波的路途中。在新界上学的她,对香港的了解,至多到旺角的边缘,在繁华香港街头巷陌,她是连半个落寞影子都分不得的。

香港的灯红酒绿和喧嚣霓虹,既没有落在佩佩眼里,更不会落在佩佩心里。

陈可辛拍《甜蜜蜜》的时候,香港还是内地人的造梦机器,有无数机遇,无限可能,哪怕去做最底层的工作,到了香港,人生仿佛就有了奔头。

到黄进拍《一念无明》时,香港变成一个藏匿了无数隐痛和心结的地方,既不温馨,还很致郁,货车司机年轻时往返香港大陆,趁行情好的时候赚了钱,娶了大陆的漂亮女人。但随着经济状况每况愈下,生活的幸福一点点坍塌,到最后,只会开车的男人,不得不变成普世看来最不负责的男人。

此类故事在深圳著名的“二奶村”屡见不鲜,电影都只是生活的切面。

佩佩就是香港货车司机+大陆漂亮女人的产物。他们的关系是时代的遗产,而她只能被迫继承。

父亲和八九十年代的无数货车司机一样,收入颇丰,地位很低,长途跋涉,内心寂寞。遇上外来深圳打工的年轻女人。

钱,让他轻易获得成就感,实现了在原配家庭中没有的大男子绝对主导权。而她年纪轻轻,跟了有钱的货车司机,一朝尝到来钱快的轻松,解决了生计问题,人生幸福种种。他来时伺候他,他走了就约上几个人快乐搓麻。

关系的开始,谁得到谁想要的,一拍即合。随着时日渐多,她大起来的肚子和他越来越大的开销,香港的原配家中终于得知此事,社会地位的低下变成家庭地位的低下,货车司机自此在女人父母甚至孩子面前,再难挺直腰杆。

佩佩作为父亲生命中的意外,两个人见面的场景永远是漆黑的夜。有温馨灯光和生活气息的地方,不需要他们关系的存在。

意外之外,生活回到正轨,货车司机的生活中没有他流落在外的孩子,他要为自己年轻时犯过的错,小心翼翼讨好一辈子原配发妻和家人,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拼命赚钱,给他们买安生立命的房子。

深圳这边,风韵渐逝年华渐老的女人投机取巧了大半辈子,卖保险、打麻将、跟不同的男人厮混,她的生存理念很简单:有钱花,有饭吃,有房住,别家孩子有的,自己孩子也要有。

佩佩常年在字正腔圆的“和了”声中进入梦乡,第二天醒来,这群嗓门洪亮的人还在不知疲倦的哟三喊四,麻将碰撞的声音,是残破家的呻吟,敲击在她心上,逐渐扣醒少女青春期的一扇扇门:我在哪?我是谁?我要做什么?!

少年水客的意外之喜

香港还是香港,历史同源并没有给港人留下多少归属感。除了占中时跨越阶级的全民狂热,港人向来泾渭分明,世界各地人来人往屡见不鲜,劳碌奔波的绝大多数都为了钱。

从这种维度来说,IFC里形色匆匆的金领白领与怀揣“重金”过春天的水客,并无区别。

在香港这个随时入夏的城市,春天短暂如同虚设,却有一群人,以“过春天”为暗号,一次次把身上的货顺利带过关,牟取暴利,他们统称“水客”。

说到“水客”,这也是地缘与时代造就的一个特殊“职业”。信息的不对称、货源差价构成它们天然的赚钱系统,快而稳的盈利额让这个行当从地下走到地上,且人数越来越多。

他们把香港的电子产品、燕窝等运到深圳,高价售卖。轻松、来钱快是水客行当的特征,在2011年之前,由于整治不力,水客大发横财。2011后,随着制度的逐渐完善,成年人过海关带货会被搜查,于是,这些水客将目光转移到了每日往返于深港之间上学的学生们,他们中最小的3岁,最大的也就十六七岁:易上手,好掌控,即使被发现了,惩罚力度低,且不会牵扯到水客。

十六岁的主人公佩佩,就是这些水客中的一员。

原本,除了好友JO,佩佩的生活是空白乏味的。填满她课外生活短暂精彩的是JO和JO的朋友圈,她参与其中却总有些格格不入。想看雪,想感受冷,想见没有见过的世界,想快快独立,摆脱母亲,希望拥有自己的房子,是佩佩生活所有盼头的总集合,是她生活全部热情迸发的源头。

于是,她卖手机壳,课余时间给同学贴膜,下课后去便利店打工到深夜。可是这些,都没有一次意外“过春天”得来的钱多。

自此,她知道赚钱原来如此轻易。原本内心想要达成的愿望仿佛离得很近。利用安全的身份和上下学的天然便利,她轻而易举赚到了去日本看雪的机票,也歪打正着赚到了自己的朋友圈,赚到了一直渴望的归属感,类似父爱母爱的亲情投射,赚到了,类似爱情的感觉。

这些意外之喜驱动她一次次铤而走险,一开始为了钱,最后钱反而成其中最微小的一个因素。

但这些美好感觉都像疾风过境,像青春之于一个人的生命,绚烂一瞬,一瞬就破碎了。小孩子对生命的掌控太弱了,许多洋洋自得的事情,最终反过来失控,把自己一个巴掌。

不甘自我的生命和解

回归现实,还是那个令人沮丧的家庭,好友被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弄得失散,想看的雪没有落在富士山,飞鹅山上看香港,香港迷迷蒙蒙也像刚刚醒来,还是一无所有,但返过头来,亲妈不会为了利益翻脸不认人,在最无助以为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,只有那个麻将桌上醉生梦死的亲妈来保释自己。

或许青春的阵痛,更多来自于一个人开始逐渐懂得看世界,在慢慢的接触和明白中,总要接受世界给自己上的几堂课。

想想人生真是无奈不可控的东西。往往一个人青春期最无助的时候,遇到的也是上一代人中年危机生活瓶颈的时刻。所以青春期的动荡从来有迹可循,它可能不能决定你未来的发展,也不能左右你成为什么样的人,但在最深最隐秘的内心,这种家庭关系的动荡,可能会是你最顽固不可改变的一种安全感缺失。

佩佩同情鱼缸里的宠物鲨鱼,羡慕JO可以享用姑妈留下的大HOUSE,羡慕她有精彩的朋友圈子,羡慕她如胶似漆的男朋友。

可惜,生活永远在别处。

一个人让你羡慕的地方,也许是她生活悲剧的内核。

于是,佩佩的富裕自由之下,也是极度脆弱和缺爱,佩佩的甜蜜爱情之下,是悄无声息不可控制的背叛。朋友、男朋友、家人的“多项抛弃”之下,实在不能说,这是个令人羡慕的女孩。

犯的错是不尴不尬的,撕破脸是意犹未尽的,告别是无声无息的。在错位的友情中,亏欠全在一封寄不出的航空信封里。

撕毁的机票,回不去的友情。匆匆易逝的时光中,再也没有一个女孩,跟她一起为迟到撒谎,假装成家长打电话跟老师请假,然后翘课去玩。在无限失落时,才知道有限快乐全都是有代价的。

但转念一想,亦舒讲的也很对,“曾经共舞,是我毕生快乐。”

青春的自大和不可自控,是超越种族地域人类共性的。《伯德小姐》里的小姑娘与全家为敌,要改用一个独特的名字,以显示平庸自己的独立独行。那些与家人之间无畏的抗争,在离开家之后,慢慢的都得到和解。

《美国美人》中青春期的孩子发现父亲龌龊的瑕疵,父亲形象的坍塌,孩子对父亲由鄙夷到谅解,不论黑色幽默还是规整叙事,家庭关系最终,都指向无奈的和解。

《狗十三》中伴随着一曲《再回首》老泪纵横的父亲,在女儿面前强硬不再。

多少春秋风雨改啊,一个人逐渐蓬勃的生命里,注定铺垫着几个人不觉意的老去。

人生多少的意义,都不过几次悲欢离合,几句讲出或者没有讲出的亏欠。《公民凯恩》风光一世,临死一句遗言,竟也不过孩童时期代表真正快乐的滑板上刻着的字。

何谓冻,在冰点时分止步。

香港人对雪的向往,就和他们对身份的认同一样,可能生生不息,但,人工造雪也是雪,获得身份证的移民也是好公民,在真实与虚构之间,或许泾渭分明,或许并没什么好分别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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